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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知县愣神间,越来越多的差役涌进二堂,二尹三衙四老典并各房司吏也出现来,但那十几个生员却毫不畏惧,反而隐隐显出兴奋之色。几位老爷威逼利诱、嘴皮磨破,也没让生员们动摇,仍旧坚持要县令当堂发票,将下乡的胥吏召回受审。魏知县却是个有骨气的,他知道自己要是就此低头,日后哪还有威信可言?于是铁青着脸,一声也不吭。最后还是司马求紧急找来了县学的韩教谕,呵斥生员们‘咆哮公堂、目无县官’,威胁要上报提学道,才把生员们的气焰压住。“学生等救民心切,一时冒失了,日后定向老父母谢罪。”李寓向魏知县抱拳道歉,后半句却又话锋一转道:“但我父老乡亲在水深火热中一日,学生等人也不得安寝一日。请老父母给个准话,什么时候能召回那些虎狼胥吏?如果拖得太久,学生等人只好去府城另行投状,还请老父母见谅!”“你这庠生好生糊涂,本朝为防乱诉滥讼,是不许越级告状的。”魏知县铁青着脸没说话,刁主簿先开腔道:“再说大老爷也没说不召回他们!只是事关朝廷赋税大计,万万草率不得,还需斟酌一番。”说着挥挥衣袖道:“你等暂且退出二堂,片刻之后必有答复。”“那,好吧。”李寓并众秀才方拱手退到门外。尽管秀才们大闹一番,衙门却不敢怠慢,马典史吩咐众书吏将他们领到客厅,端茶倒水,低声下气地陪着。但一干秀才却高傲得紧,自顾自地喝茶吃点心,互相聊着天,根本不把老百姓眼里的‘官人们’当回事儿。王贤震惊地看着这一幕,他从没像今天这样,清晰感受到了什么叫阶级!尽管经制吏乃民之在官者,算是平民中的顶层了,论权势财力,也比穷秀才强之百倍。但是秀才是有功名的,虽然是最底层的士大夫,在社会地位上,却足以蔑视这些刀笔小吏!更可怕的是,人人都觉着这是理所当然的,哪怕王子遥、李观这样极有威严的司吏,都从心理上比那些酸秀才矮一截。倒是礼房司吏原先乃国子监生,因为考课不及格,被罚充作吏。兵房司吏原先是个老秀才,后来屡试不中,迫于生计当了吏员,这二位因有读书人的身份,还能和他们说上几句话……这让王贤刚刚生出的一点小自满,顿时荡然无存。其实他不知道的是,众司吏之所以敬着这帮家伙,却不是因为他们的生员身份多值钱,而是因为其中有几个官宦子弟。因为经济发达,江浙的读书人特别多,做官的也就多,各县便不乏官宦子弟。比如那李寓的父亲,在京中任太仆丞。那于逸凡的大伯,则是山东东平府的同知……尽管都不算什么大员,但他们的衙内在这富阳县里,还是可以横着走的。这边王贤正有些小自卑不可自拔,那边二堂里,魏知县却陷入了左右为难,更加不可自拔。在他眼前,司马求和刁主簿争得面红耳赤。刁主簿认为应当立即召回张华等人,息事宁人。司马求却坚持说,这样就正中了人家的奸计。“显而易见,我们重核黄册人口,恢复朝廷赋税的行为,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!”司马求沉声道:“他们不甘心失去到口的肥肉,故而一直消极对待秋粮征收。户房的人催逼急了,他们便使出这招‘釜底抽薪’,撺掇这帮生员来告状,迫使县里就范,仍按原先的水平收税!”“就算猜对了又如何?”刁主簿冷笑道:“书生闹事,极易引发士林关注,若是让他们告到杭州府,到时候如何收场?”顿一下,又语重心长地望着魏知县道:“大人仕途才刚起步,若是背负上横征暴敛之名,只怕未来要大受影响的!”这话说到魏知县心坎上了,如果闹大了,他的官声肯定大受影响。而知府大人以宽仁出名,八成是要息事宁人的,到时候自己猪八戒照镜子,里外不是人,未来的路可就黯淡了……但是重修黄册、整理税收,是自己发誓要做好的事情,如果遇到点困难便半途而废,自己如何对得起皇上,如何对得起自己?到底是坚持还是放弃,魏知县委实难决,只好征询一下,另两位副手的意见。“二位别光当扎嘴葫芦,也说说你们怎么看?”“大人。”蒋县丞的地位比较尴尬,魏知县没到任前,县衙大小事务皆由他代理,但魏知县到任后,他的职责便变成了辅佐知县处理全县事务,并没有具体的分工。是以在魏知县熟悉了本县事务后,他这个县丞便变得可有可无,平日里很少说话。现在魏知县问起来,蒋县丞只好开口道:“其实关口还是税收,只要能在这方面让步,生员们自然散去。”“已经降到洪武末年的八成了,还要怎么降?”魏知县皱眉道:“本县的职责是上保社稷、下安黎民,要是按照蒋兄的法子,黎民倒是安了,可我们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了么?”“保一方平安无事,难道不是忠君么?”蒋县丞低声道:“若是一味追求政绩,不顾其他,也算不得忠君吧?”“这……”魏知县终于明白蒋县丞的态度了,但他无从辩驳,只好望向马典史道:“马兄的意思呢?”典史虽然号称首领官,但那是对小吏而言,在三位老爷面前,马四爷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官,哪敢乱掺和,闻言模棱两可道:“朝廷的赋税不能不顾,士绅百姓不能不安抚,要想处理好这两者关系,委实不易。但属下相信,以大人的英明,必然可以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……”“……”魏知县彻底无语,县衙四名上官,两个反对一个装傻,合着没有支持自己的。内外交困之下,他不得不暂时松口,令张华等人收队回衙……其实潜台词已经很明白了,你们粮长爱收多少收多少,官府不管了。按说到这一步,秀才们成了全县的英雄,可以适可而止了。谁知道李寓等人竟不肯罢休,喊着‘除恶务尽’的口号,坚决要求黜革张华、荀三才这种恶吏。更让人想不到的是,在衙门值班的王贤也躺着中枪,名列张华、荀三才之后。当他听到这个消息,和帅辉、刘二黑两个小伙伴都惊呆了……“这干你屁事儿啊?”帅辉刚刚吃上公家饭,就又面临失业危机,难免情绪激动。“应该是你干掉了何常,又抓过晁天焦的儿子,被粮长们恨死了。”吴为冷静为他分析道:“所以你也不算无辜。”“早先看司户和荀兄情绪低落,我还安慰他们来着。”王贤苦笑道:“想不到原来我也没逃掉。”“那,该怎么办?”帅辉着紧问道。“其实我不要紧,他们把我的名字列上也没用。”王贤轻声道:“怎么说,我也完成了一个粮区的征税。如果因为收税收得好而被罢职,日后还有谁肯为官府卖命?”说着又无奈摇头道:“但张司户和荀典吏要是被整倒了,日后富阳县谁还把本房放在眼里?就算这次过去了,下次还会变本加厉,我早晚也免不了。”“说得对,”傻大黑粗的刘二黑,其实比帅辉明白多了:“不能干等着,咱们得干点什么!”“干什么?”王贤看他一眼。“看谁不顺眼揍一顿,我也就这点能耐。”刘二黑讪讪道:“还是得你来想办法。”“也不是没办法。”王贤叹口气道:“只是这法子太招恨,我是不能用的……”正说话呢,外间传来一阵问好声,接着是司马求的声音道:“你们典吏在么?”“能用这招的来了。”王贤微微一笑道。 司马求问计吴为和帅辉退出去,里间只剩王贤和司马求。“贤侄,计将安出?”以司马求的年纪,叫王贤一声贤侄倒也合适,只是两人啥时候关系这么近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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